然而,无论父王如何思虑周全,做出多少称得上“拍案惊奇”的英明事迹,随身带着瓜子,总归是一件蹊跷的事。世情人心,总会起些变化。
我说的不是下毒这类的宫闱阴谋。瓜子虽是食物,而且没法遣人试毒,但父王常与臣子们同食。人人都可以食,毒谁好呢?
武斗、言谏,父王也都一一应对好了。大臣们即使心有微词,一时也没有新的说法。
仿佛吹来了一阵新风,像瓜子仁一般的甜美。对民众、对大臣,推瓜子而分食之,都是说书故事,四书五经里难得的亲善。有些话,平时藏在引经据典里,瓜子磕开了,也就愿意说开了。至于百姓们,他们与国王的生活,原本像世界的两极。现在,由一枚小小的瓜子,穿透了地壳的核心。生活的热气在英勇的卫士把守的王宫,与街井巷弄中对流了起来。
我还记得那时的小孩游戏,喜欢唱些歌谣。有首歌谣,用以勉励上进,就被采风的官员们收集编纂:你拍一,我拍一,小小根苗扎根急;你拍二,我拍二,吹风淋雨能长个;你拍三,我拍三,不成大树不打紧;你拍四,我拍四,瓜子也有青云梯。
受到国王喜爱的瓜子立刻身价百倍了起来。原本是百姓们日常的吃食,渐渐地抬起了价格。饱满的,鲜亮的瓜子,开始争奇斗艳。改变风味是容易的,瓜子的炒制,加入了更多香料。浓烈的,温和的,香醇的,酸甜苦辣。瓜子风味之多,可说确无先例。它们不断地被进献到宫内。远国来访也作为特色奉上。不少国家,甚至为此专程而来。
但瓜子本身,仅仅是饱满与个头大,已不足以称得上优质了。农人们开始研制更奇特的形状。有人成功培育出了像花生一样多仁的多仁瓜子,有人成功培育出了四方形的……短短五年内,连形状都姹紫嫣红了起来。
须知,作物生长,自有天时,培育新种,也不在一朝一夕。田地就这么多,瓜子种得急了,自然有作物,种得慢了。
不过,树挪死,人挪活。诸位的瓜子粮食,想必也不是自己种植的。
远来的客人们带来了粮食,前来购买奇特的瓜子、铁制的瓜子。我国的瓜子,称得上奇货可居。他们带来金银财宝。用这些,可以换来春谷,夏谷,秋谷,一年四季,络绎不绝。
我的国家,并不是幅员辽阔,绵延万里的大国。若是以最优良的战马全速急行,大约三天便可贯穿国境。若有虫蝗之类的灾害,往往累及泰半粮食。幸而这些年天时颇为顺利,加上百姓勤耕细作,百官轻徭薄赋;虽算不上丰衣足食,也不至有易子而食的惨剧。
而今交易而来的谷物甚至多过自耕。在田间,年轻而机敏的人们很快尝到了甜头,放下手里的锄头,专心做起了接待商旅的生意。负责交易、买卖的大臣,也越来越多。
定居而来的外国人也愈加地多了。他们的服饰、语言、礼节都大相径庭。来到这里,唯有互敬一袋饱满香脆的瓜子,能磕破彼此陌生的藩篱。
他们同样带来很多精巧又实用的东西,比如,不需要快马加鞭,就能互通声音的“顺风耳”;能清清楚楚看到十二星宿的望远镜;能让声音存留下来的机器。有人利用这种机器,录制了剥瓜子,咀嚼瓜子时的声响,大受欢迎。牙口不好的老人小孩,晚上不方便吃东西的少女,通过声音,共同分享了瓜子的快乐。
父王的笔仗和铁瓜子的比武似乎很快就变得古典了,似乎可以编进我自幼熟读的国王之道里。
现在的国王之道呢?
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,男女老少都乐在其中。父王本没有理由忧虑。“孤更姓为瓜,诸位均为瓜家子孙,简称瓜子,何如?”父王甚至会这样开玩笑。
那我岂不是成了瓜娃子。我心中暗想。采风的大臣似乎还没报告这种方言。
明知他是开玩笑,我却隐隐约约,看到父王心中的一层阴影。
阴影正如——
你们以为我会说,如同炒制的瓜子,腌制瓜子的香料那样渗透?
说来惭愧,我并未真正见过这些。作为王子,我所见的,只有成型了的。传统些的,散发着五香和炭火的香气,仿佛能听见它在牙齿间破碎的声音。还有些,加入了辛辣的调料,让原本休闲的食物变得惊险。甚至还有为无牙人士定制的瓜子。它看起来仍是有指节大小的瓜子,实际上,瓜子壳却由黑芝麻加入糯米,重新塑性而成,入口即化;白发垂髫,亦可乐在其中。唯一接近些原料的,可能是所谓的DIY瓜子。你可自选不同大小的壳,以及你想要的口味的瓜子仁,一个个拼装好,再以食物胶涂抹缝隙。
孩子们可以在瓜子里放入辣椒,整蛊对方。
人们找到了一年中最无聊的,最需要瓜子打发时间的一天,办了个盛大的节日展示自家的瓜子。那时候的灯彻夜不熄,夜空则交给璀璨的烟花。第一次参加展示的,一家最多不过拼接十块方桌陈列,竟也占满了两条长街。你可以从南到北,走到街道尽头,再由北端开始,逛遍另一条街道,如此无遗漏地饱览瓜子的大千世界——有这样可看看尽展览的路线,似乎成了之后大大小小的瓜子会不成文的传统。
父王与我,自然也接受到了瓜子庙会的邀请。父王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致辞,具体内容我已不太记得——当时我的玩性仍然很重,心思早就飞向了无休止的游园——现在也依然不轻。若我仍是王子,父王与师傅,恐怕还要为这点大伤脑筋。
回到庙会的日子。
那天我们并不需要立刻回宫。所以我与几个亲近的仆从便略加乔装,加入了人群。
那真是即使彻夜不眠,再生就三头六臂,也会眼花缭乱、应接不暇的地方。他们的游戏很特别。每人都可获得一个刻有编号的瓜子袋,沿着这两条会场一路走下去,在店铺停留把玩一段时间,或是购物,便可获得对应编号的一些瓜子,或是DIY瓜子的部件。若是凑齐一袋,便可获得礼品,同时升级到更大的袋子。
我们在每个店铺里来回走动,刚开始一次还能收集半袋,渐渐地,只能收集袋子里薄薄的一层。想要回去,又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奖品。
眼看长夜将晓,每个人的眼眸都被灯光点亮,不留一丝阴影。
我甚至没有意识到,父王在何时已悄悄回宫。待我匆匆回宫,赶着早课与早安的时间,方才知道,父王在暗室独坐了半宿。
父王召我进入,一脸严肃:“我想,瓜子的经营,应如盐铁一般,收归王国了。”
我一时竟想不出话。有一瞬间,我以为是我愚蠢的贪玩,让父王不得不对瓜子痛下杀手。
“父王如此,必有深意。”我彻地从瓜子之夜的迷醉中清醒,却仍然毫无头绪。
不见天日的房间里,仅有我与父王的呼吸。他一定在等我开口。这是否也是一种考核。
我第一次感到黑暗如此迫人。
“为什么?”
我终于仍是说出了这个平淡的回答。这种情况下不用看清父王的表情,不失为一种幸运。
“瓜子的集市,你也参与了。几乎彻夜不归。”
“是。孩儿懈怠了。”我心中一阵惶恐。
“我并非要责难于你。你自幼从孤学文习武,律己甚严,尚且沉浸其中,普通人家,更难于自拔。”
“我有勇猛的将军,也有博学的智者。曾经,他们可以抵御外敌,梳理内政,一切井井有条。然而,面对小小的瓜子风潮,他们无能为力。这并非劝谕能改正,也不能施以武力压迫。”
“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。家有田产的士兵,有些已不愿待在行伍中。他们希望赶快回家,帮忙种上瓜子。这比从军吃饷更容易富裕。年轻些的官员,甚至直接挂冠而去,做起了瓜子买卖的生意。目前可能只有土地、经商与赋税之人,乐在其中。”
“孤有感,国王旧有的一切,将因瓜子而逐渐凋敝。”
“所以,要延续这一切,瓜子,必须成为这个国度的中心。”
我的眼睛渐渐熟悉了房间里的暗度。隐隐约约地,我看见父王的轮廓。他的轮廓不再硬朗、鲜明。
“若是猝然宣布,恐怕……”
我不能将心中的担忧置之不理。这不是未来的国王对百姓的态度。但是父王的心情不甚明朗,我同样不能刺激他。因此,我的疑问小心又犹豫。
“孤知晓,你担心动乱。孤亦有虑及这一可能。恰逢瓜子大典,半日内能抵达城内的士兵,多数已来协防,当不致有即刻破城焚宫之祸。”
父王的语气愈发严肃。我心中暗惊。父王竟悲观至此。选择今日与我说明,也必定不是心血来潮。
若是确实宣布,百姓必然不满。即使发兵镇压,父王必定也落得暴君之名。半生励精图治的英明,将毁于一旦。不仅如此,国家元气也必然受损,此后那些自由而千奇百怪的瓜子,能否延续,还未可知。
但我同样承认,瓜子必须成为国家运转的一部分。这股风潮,不可逆转。
“瓜子确有益民生,孤起之风潮,孤不悔。”
我感到父王的身影更清晰了些。也许,这个消息一宣布,这个国度的故事,就终结了。我自问非贪生怕死之人,但是在那天拂晓前,我的确想到了死亡,和他无边无际的寒冷,以至于有些轻微的颤抖。
初秋的傍晚,掠过的风隐含寒意。在年轻人的停顿中,听众们如同凝固了一般。
“喵~” 悠悠地响起猫的叫声。只有皮皮不受感染,换了个躺姿,梳起了毛发。
“诸位,诸位。”
年轻人微笑了起来,露出洁白整齐,近乎无瑕的贝壳般的牙齿。
“我仍是好好地在这里呀。”
人们这才纷纷从刚刚故事里那坚实的黑暗中松动开。
年轻人俯下身去,抱起了那只爱吃瓜子毛茸茸的猫。绒绒的猫毛令人在将冷未冷,又怕寒气骤降的天气中感到安全。
“还是要多亏了它呀。”
那时的父王仿佛陷入了某种迷障,眼里只有这一种方式。外面街巷那晚点燃了多少的灯笼与鞭炮,多少烟花绽开,都和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关了。
我竟颤抖起来。幸好在黑暗里,父王心思又乱,他未曾觉察。
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。但我无暇管顾。
也许,今晚的盛况能让父王改变心意。我试图从读过的满墙满壁的典籍中,找出最能打动他的句子。
“父王,今晚的节日放了满树的烟花,正如塞外的千树万树梨花开。冲天而起的……”
我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完。
暗房的门倏然被冲开。一道白光扑到我的脚边。千万道光亮随之而来。太阳已经出来了。
在最初的眩晕之后,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位身躯仍然健壮,但笔挺的肩背已如久用的剑身,开始弯曲的老人。他低着头颈看向地面。
顺着他的目光,我看到了一只泛着银白色光芒的猫,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瓜子。那是司库家的皮皮。
我这才发觉盛满的瓜子袋,因为匆匆赶路,早已漏了一路。皮皮一路跟到了这里。
一只猫咪,又有谁会防备呢。
袋子里的瓜子还有很多。我抓满一把,想要喂它。它却贪心得很,一下扑过来,打翻了瓜子袋子,随后露出毛茸茸的肚皮,在瓜子堆里舒展开了四肢。
那天上午我们在逗猫中度过,没有再提及什么。一个勇猛而疲惫的古典国王。一个刚刚为命运的晦暗而惊惧的青年。还有一只机灵的,温暖的猫。